看着大夫拔掉扎在母亲胳膊上的针头,我的心一下子就碎了,几乎昏了过去。母亲辛劳一生,为我累成了这个样子,可我这个不孝之子却这样回报她……
第二天黎明时分,母亲的神志突然完全清醒了,能动的左手不停地捶打着土炕和墙壁,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。我们姐弟仨围在她老人家身边,面面相觑。大姐以为母亲担心没有寿衣,哽咽着说:“妈,你是怕没寿衣吧?你摸摸,这是,全都做好了。”她把叠放在母亲身旁的寿衣往母亲手边推了推。
母亲没有摸寿衣,摇摇头,还是捶打土炕和墙壁。
二姐啜泣道:“妈,你是怕没材(棺材)吧?你放心,材已经买好了。”
母亲还是摇头。她突然伸出能动的左手要抓什么,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我的名字。我拄着拐俯下身子拉住母亲的手,刚叫了声“妈”,泪水就吞没了我的声音。
母亲紧紧抓住我的手摇着。我完全明白母亲的心思,她老人家是放心不下我呀!
母亲六十八岁了,已是风烛残年。在这个世界上她还留恋什么呢?唯有我这个身有伤残的儿子使她放心不下!
人世间还有什么情感比母爱更伟大、更无私?
这一刻我的心完全碎了。我要叫大夫来,给母亲打针用药,打最好的针,用最好的药!
然而,已经晚了,母亲拉我的手突然松开了,闭上了眼睛。
我悲痛欲绝,呼唤着母亲,母亲却永远不能回答我了。
母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,带着对儿子未来生活的担忧。母亲没有享过一天福,没有歇息过一天。打我受伤致残后,母亲像照顾婴儿似的照顾已是大小伙的我,端吃端喝,擦屎倒尿,熬汤煎药,铺床理被,从没嫌弃过。她的身体累垮了,心力交瘁了,终于倒在辛劳的途中。她老人家本应有一个安乐的晚年,却没有安乐过一天。
母亲去世后,亲朋好友来家吊唁,但我对谁也没提起我点头不给母亲用药一事。我把这件事藏在心中,并不是怕别人指责我痛骂我,只是不愿再去回顾。
后来有一次,两个姐姐来家和我说起母亲之死,都说母亲年迈体弱,是寿数尽了,对我并无一句抱怨之言,但我心里一直很不安宁。我常常这样想:如果是我病成了那样,母亲能拒绝给我用药吗?不会的,绝对不会的!我受伤致残这么多年,医院已明确表示我的病目前没法治,可母亲却到处找大夫寻偏方,甚至相信巫婆神汉的胡言乱语,找来许多稀奇古怪的药让我吃。我不愿吃,母亲像对娃娃一样哄劝我:“再试试,不吃你咋能知道没效果?吃吧,我娃听话……”那份耐心和慈爱令我永生难忘。
行笔至此,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,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心里向母亲做无言的忏悔。我不乞求母亲在天之灵宽恕我,只愿天下的儿子能和天下的母亲情同一心、心同一理。
母亲一生没留下一张照片,她病倒后,我和两个姐姐都想到给母亲照张照片。我们请来摄影师,可母亲不省人事,闭着眼睛。虽然照了,但不忍看啊,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!
五
三十五年后,我代母亲回了一趟娘家。那是在2016年10月初,家里买了车,我和妻子商量,一家人代母亲回了一趟娘家。
一踏上泾阳王桥的土地,我的心就沉重起来。
这片热土是母亲的故乡,承载了母亲的童年、少年和青春的美好时光,母亲在这片热土生活了二十几个春秋。母亲嫁给父亲后只回过一次娘家,那时我还没有出生。如今母亲去世已经三十五年,我终于代母亲回到了她的娘家,圆了母亲的梦,也了却了我心中的夙愿。
我出生前,母亲曾回过一次娘家,可能是在1952年秋季。杨陵距母亲的娘家泾阳县王桥镇屈家村一百四十来里地,说远也不远,说近也不近。
可在20世纪50年代初,走这段路对一个缠过足的女人来说,是十分困难的。母亲给我说过,那次走娘家,她和父亲坐火车到咸阳,咸阳到泾阳王桥还没有通汽车,五六十里路靠的是两条腿走,走得她腿疼脚疼腰酸,好几天都缓不过劲儿来。
此时此刻,我的目光透过车窗四处寻觅。车窗外秋庄稼已收获,土地裸露着胸膛,阡陌纵横,通向远方。半个世纪过去,哪条路曾留下过母亲的足迹?哪块田地曾留下母亲的身影?
我心中明白,我的寻觅是徒劳的,但还是心有不甘地寻觅着。
车子随着导航进了舅舅的村子。走进舅舅家,我的心潮翻腾着,满脑子都装着母亲的影子……
舅舅见到我们一家,很是高兴。老人家的话很多,说当下忆往昔。
我跟他问起母亲的过往,他知道得并不多,而且都是听外爷说的。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,我知道母亲的命很苦,有过不幸的遭遇,被人贩子骗到了杨陵,后来嫁给了我的父亲……我的心一阵阵酸疼,但竭力不让伤感的情绪流露出来。今天是个好日子,与舅舅相见我们都很喜悦。母亲泉下有知,一定也很高兴。
舅舅还住着老宅子,但今非昔比,老屋早已拆除,盖起了小二层。舅舅家虽说不是十分富裕,但也不穷,屋子里装着空调,烧的是煤气,日子过得还是很滋润,不比城里人差多少。
舅舅年过七旬,身子骨很硬朗,还能做木工活儿(舅舅是个手艺很不错的木匠)。不幸的是妗子过世了,但表弟和弟妹都很孝顺,把舅舅照顾得很好。表弟如今在外打工,弟妹在家作务几亩田地并照料老小,舅舅干点儿木工活儿补贴家用,舅舅的孙子读中学,学习还可以。父慈子孝,其乐融融。
闲聊时我说舅舅年事已高,不要再干活儿了。弟妹说:“劝不住,他就是闲不下。”舅舅说:“干了一辈子活儿,闲下来就手痒,也觉得浑身不得劲。”他说着就笑。
我看得出舅舅对他的生活很满足。我知道,农村许多老人都闲不住,不是儿女不孝顺,是秉性使然,一旦闲下来他们就会生病。我以为,顺着老人的心意就是最大的孝顺。
告别舅舅,日斜西天。
我在心中默念:妈,今儿个我代您走了一回娘家,我舅舅身子骨硬朗得很,儿子媳妇很孝顺,一家人和和睦睦,日子过得很滋润,您就放心吧。
这次泾阳之行,了却了我多年的夙愿,使我对母亲的愧疚稍有缓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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